自從我搬到淡水河出海口的小鎮定居,幾年之後,我變成了一個體內有河流過的人。這並不是文藝腔,這是事實,我也是最近才發現這個事實。
最近幾次搭乘捷運到城裡辦事,我聽著(我不能不聽著)隔壁座位女性乘客的談話內容,感覺自己像是進入異國!第一次是一群穿著制服的女學生,從出海口一直到城裡的四十分鐘內,都在互相塗指甲油,討論如何使玉米鬚燙的頭髮保持蓬鬆。
第二次是幾位上班族女孩。沒有座位的她們彷彿從高跟鞋裡面筆直地長出來,我歪靠在座位上,聽她們討論最新的化妝技巧,其中一位稍微不修邊幅的女孩被同儕指責不斷。當時連口紅都沒擦,穿著牛仔褲和涼鞋的我,不知怎地,居然也對於自己慘遭流行淘汰這回事,感覺到有一點壓力。
第三次則是幾位坐在博愛座的老太太。從頭到尾我聽著她們討論染髮劑對髮質的傷害,或者用感傷的口吻提到某位友人,因為不重視保養,看起來比她們還老氣,因此先生另結新歡......
當我走在繁華的市中心,邊走邊感慨著這幾次談話內容的時候,突然,我被從某家服飾店內衝出來的青面獠牙一把抓住!那個可怕的彩色長指甲和黑色毛蟲假睫毛與血盆大口緊緊抓住我,口中高呼著:「清倉大拍賣!全館五折特價!買到賺到!」我驚愕地瞪視著眼前的女孩以及她臉上兇狠的表情,就在這最後一個致命的驚嚇中,我崩潰了!我以最快的速度一頭躍進捷運入口,火速逃離了這個曾經居住多年的城市,腦子裡還浮現了一首歌的旋律:「永遠不回頭!」
當捷運列車緩緩開往出海口,寬闊的河面逐漸從各式建築中閃現,觀音山也逐漸展開她的愁眉,我心裡那種行星脫離軌道的慌亂感受才終於慢慢消失。突然,我決定在前兩站下車。當我從車站後門經過幾個轉折,走向河岸步道的時刻,迎向我的是美麗的河流,以及明滅其上,不斷舖展至遠方的閃爍的光芒。穿過葉縫的幾道清風、佇立於紅樹林樹梢的幾隻白鷺鷥,胖胖的夜鷺笨拙地走在舢舨船上……這些我熟悉的景色,居然對我產生了無比的撫慰作用。我緊張的肩膀鬆緩下來,我混亂的腳步逐漸踏實,在夕陽沉沒於海平面之前,我沿著河邊走,我沿著體內的河流往回走,很快就回到了──我的家。
*發表於【2010/03/30 聯合報】